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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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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居

學業與感情在那個夏天同步結束。

睜眼沒有準點要去趕的課, 手機裏也不會再出現什麽非回不可的信息。

壓在櫃子裏再不見天日的畢業證,草草總結了她過往毫無成績的四年。

人生像一節被刀鋒強行割斷,一頭已經沒入深水的麻繩, 只另一頭勉強牽系著家裏的一老一小, 還有一個剛剛起步的小小公司。

萬幸田漾還沒有走, 她們整個七月幾乎都廝混在一起。

一起逛街,為籌備她去日本買這買那;晚間趕局,跟一叢又一叢的陌生人喝酒;醉得厲害就在附近開房,兩人橫七豎八地歪倒在一起睡。

在臨近她出發的某天晚上, 酒店房間關了燈。

任苒睡意朦朧, 背後的田漾翻了個身,聲音還算清醒倒不像是多了的樣子。

她語調輕輕:“要是實在難受,不如去低個頭?”

又喟嘆:“你們這麽多年的感情,多可惜。”

任苒的腦子已經像一鍋煮熟的粥, 她將熱騰騰的臉往冰涼的枕頭裏埋了埋, 緊皺著眉,嗓子混沌地說:“不。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?”

“棄我去者……”

棄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。

她的詩背了半截突然沒了音。

田漾心裏總是擔心她,在床上翻動了兩下,許久手搭上任苒細瘦的小臂:“我走以後,你不要這麽玩了。一個女孩不安全。”

送走了田漾,任苒才在畢業後正經住回了家裏。

這也不是什麽好事。日日相對,矛盾反而漸漸尖銳起來。

奶奶看不慣她日上三竿不起床,又常常深夜而歸的不羈散漫。

又總問她, 為什麽暑假沒見簡喚塵了, 他在忙什麽?

任苒敷衍著用幾句話搪塞,後面幹脆不再答。

這天她難得早起, 打著呵欠坐在餐桌旁吃著早飯,奶奶又問起佳佳擇校的事。

任佳今年五歲,再過兩年就是上小學的年紀。

奶奶覺得附近的學區不夠好,想把佳佳的戶口挪到花園裏,讀那裏最好的雙語幼兒園,然後升燕大附小。

任苒喝著阿姨煮得熱騰騰的餛飩,眉目懶怠:“她才多大?您提這些做什麽?每天去那上學都得一兩個小時,不夠家裏麻煩的。”

奶奶說:“你帶著佳佳和阿姨住回去,我這邊都無所謂。”

任苒心裏煩,想到花園裏就更煩: “房子往外租著呢,我上哪去住?”

“大不了出些錢在旁邊租個房子呢?”奶奶責備她,“你這個當姐姐的,平時自己花錢如流水,怎麽就不能為佳佳上上心?”

任苒已經不吭聲,奶奶又訓起她:“二十出頭的年紀,不幹正經事只顧著自己吃喝玩樂,也給佳佳做個好榜樣。一個女孩子,別學你爸。”

任苒強行壓著滿腹火氣,反問道:“任國鳴那些年自在瀟灑的時候,怎麽養的我,誰多過一句嘴麽?怎麽到我一個做姐姐的,就這麽多要求?”

“她媽都撒手不要的孩子,沒我接手,她連任家戶口本都上不去!住哪家孤兒院都不知道!我還要怎麽做才算上心?”

奶奶不能理解她話裏偏激極端的冷情:“佳佳是你唯一妹妹,你不管她誰管她?哪天我要不在了,你還能有幾個親人?”

許久又說:“你不想加佳佳的名字,是不是不想她以後分你的房子?”

任苒冷笑著,丟下手裏的勺子。

徐阿姨從佳佳屋裏出來,帶上了房門,她不知在屋裏聽了幾句,趕來打圓場:“怎麽又吵起來了?都消消氣。”

又招呼她過去:“小苒,你來,我還有些東西要給你。”

徐梅在幾天前已經跟任苒辭了工。

她從任苒初中到任家,已經幹了七八年,現如今女兒家庭穩定,又懷了二胎兩頭實在也是顧不過來。

她在屋裏將櫃子裏的保管的鑰匙、賬簿還有一些現金,一一跟任苒做了交接。

“這是什麽?”任苒撚起其中兩把用紅繩串著已經略有銹跡的黃銅鑰匙問。

“是軍屬院那邊的,”徐梅說,“你奶奶偶爾喊我去那邊打掃打掃衛生,上個香。”

“哦。”任苒沒再多問。

說起來,她已經四年沒回過軍屬院,那邊的房子不能交易買賣,一直空置著。

她倒是沒想過奶奶還會阿姨過去打掃衛生。

任苒回到屋裏躺了一會兒,還是拿上鑰匙出了門。

軍屬院的房子,阿姨平均每月來一次,收拾得還算幹凈。

只是長期沒有人氣,哪怕是在暑熱的時候,邊邊角角的哪處都透出冷落蕭條的異樣味道。

可能是來自沒通電,已經空置很久的冰箱;也可能是許久沒打開過,悶著木頭味的碗櫥衣櫃。

爺爺的黑白照片擺在長臺上,任苒從一旁撚了三支香,用口袋裏的火機點了,看著橙黃的火光燃起來,晃了晃滅了火,插進香爐裏。

她確實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,明明什麽都沒變,看著卻都眼生。

樓上樓下轉了一圈,又回到客廳裏,臥在冷硬的竹椅上,瞇著眼睛看大門頂上長出強韌的草,和外面依舊繁茂的香樟。

天空隱約響起雷鳴,須臾,天色陰沈下來,雨水傾盆,嘩嘩灌進狹小的院落。

滿耳嘈雜間,她突然有了困意。

晏知時在暑期開始準備出國交換的語言成績。

他出身於這樣的家庭,對於未來的每一步規劃都很明晰。

也是在確定這件事,同導師聊過後不久,晏波和戚少桐抽空來校,約著兩家人一起吃了個飯。

導師的女兒王璐婭比他小一歲,兩人早些年碰過幾次照面,不算是熟。

雙方家庭門戶登對,王璐婭自信又落落大方,說話先帶了三分笑,臉頰上掛著圓圓的酒窩,很招長輩的喜歡。

戚少桐從飯席間看出些什麽端倪,玩笑著催促晏知時加上她的微信,說現在都長大了,兩人沒事也可聊聊。

導師夫妻倆在旁看著,只是笑。

晏知時垂眸劃開屏幕解鎖,點開微信的二維碼,朝另一側推了過去。

他在研究生開學數月後的十一假期,照例回到軍屬院,陪伴外婆。

老人家年紀越大越戀舊,叫她在S市常住是不肯的,她待不慣城市的高樓大廈,又嫌鄰裏陌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。

戚少桐拗不過她的意願,又打聽到同院裏寡居多年的陳家大姐,家裏孩子在外省工作,自己退休了閑不住一直想找點事做,便將人請了來。

陳阿姨也算是看著晏知時長大的,幹活利落,為人也熱情,日日都張羅好些飯菜。

吃完晚飯,晏知時在院子裏抽煙,他立在背光處,像一棵瘦高挺拔的樹,屋內的光影切割著他模糊的面部表情。

陳阿姨開著龍頭,在院子裏的水池旁洗著碗。

“任家囡囡我最近還見她呢,”陳阿姨的手裏碗碟叮鈴咣啷響著,一邊說,“讀書的時候總見你們在一起玩,現在聯系得也少了。”

晏知時沒答她的話,撣了撣灰,問:“在哪見的?”

“中秋節那時候吧,撞見兩次她從外面買菜回來。”

“她家人住回來了?”

“沒有,就她一個。也不會開車,自己提著一個大塑料袋在路上走,都是吃的喝的。我還過去幫了個忙。”

晏知時默了默,許久說:“好像聽說她要結婚。”

“倒沒什麽信,真要結婚,咱們這些街坊四鄰應該也會有信吧。”

“也不一定,”對方想了想,又說,“任家嘛,也不一定。”

他也不再問。

————

任苒在軍屬院,從夏季待到了冬天。

她並不常來,斷斷續續的,月餘間可能有那麽一兩晚歇在這兒。

關了手機,播著電視,不接任何的電話短信,自己弄點吃喝,用垃圾食品把冰箱填滿。

好像一個安全屋。

院子裏大多數人與她只是點頭之交,偶爾遇到,最多也是關懷寒暄兩句。

任家在他們眼裏是不大吉利的,前後兩任男主人都在壯年去世,任國鳴走得不體面,鄰裏間閑話也不少傳。

任苒也沒耐心跟誰交際,只是碰到過一次現在在晏知時外婆那幫忙的陳阿姨,邀她有空去吃飯。

她嘴上應了,也沒有真的去過。

到那年的臘月裏,她與唐菡在外面應酬,喝到很晚。

出租車往花園裏行駛到半路,她想到萬一回去被佳佳告狀給奶奶知道又要挨罵。

小姑娘現在很機靈,懂太多也很招人煩,

便叫司機改了道,就近去了軍屬院。

一夜無夢地安穩睡眠,早起睜眼已經九點多鐘。

在被窩裏玩著手機醒了很久地神,磨磨蹭蹭地爬起床,隨意套了外套,就出門吃早午飯。

她前夜有些過量,轉天酒精沒散完,腦內暈乎乎地看著天地都不太穩當。

從外面的包子鋪買了兩個素包子和一杯放到有些涼的豆漿,坐在街邊空蕩蕩的公交站的長椅上,扒開塑料袋,就這麽吃起來。

附近店家養的橘黃色花紋的大貓聞著味過來,蹭在她的小腿上,喵喵叫諂媚地討食。

她側身坐著,手肘頂在長椅上椅背上,敲著二郎腿,擡起暖鞋,揪著包子皮逗著那只大胖橘。

“你是不是三分鐘沒吃飯了?看給孩子餓的。”

她沒有洗臉梳頭,素面朝天,藍色成套的珊瑚絨睡衣褲搭個粉色外套,簡直邋遢地不像樣。

偏偏是在人生最落拓的時候。

面前公交到了站。

車門打開,登對的年輕青男女正正好在面前下車。

女孩笑容甜美可愛,只是看到她的一瞬楞了楞,拉伸手拉扯住身旁男人的衣袖。

說了句什麽。

任苒在心裏罵了句臟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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